名家論人文薦文之四
作者簡介: 杜維明,中國當代著名學者,現(xiàn)代新儒家學派代表人物,當代研究和傳播儒家文化的重要思想家。哈佛大學亞洲中心資深研究員,北京大學高等人文研究院院長,國際儒學聯(lián)合會副會長,國際哲學學會名譽院士(代表中國),中華文化促進會學術咨詢委員。
儒家的人文精神與文明對話
杜維明先生做客岳麓書院講壇
杜維明:我感到萬分榮幸,能夠有這個難得的機會在千年學府,而且對儒家人文精神作出極大貢獻的岳麓書院提出文明對話的構想。
層層深入的修身哲學
朱熹是《四書集注》的集撰者。他明確地提出我們應該順著《大學》、《論語》、《孟子》、《中庸》的順序去了解儒家的核心價值。《大學》所呈現(xiàn)的事步步擴展、層層深入的一種修身哲學。如果用一種形象的語言,就是我們可以想象,《大學》所體現(xiàn)的人文精神是一個逐漸向外擴展的同心圓,同心圓的外圓應該是開放的。從個人到家庭、到社會、到國家、到世界,乃至到人類的群體、宇宙,它是向外擴展的。同時,它層層深入,由我們的心知,到我們的靈感,再到我們的神明,這個人文精神,一方面向外擴展,一方面向內深入,也就是后來孟子說的“掘井及泉”,盡量在我們存在的條件之中向內發(fā)展,一直要碰到一個能夠向外通的源頭活水。這一思想體系,不僅在中國,而且后來在世界上也受到大家的重視。
儒家是為己之學
《論語》提出了“為己之學”,“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在1985年,我在北京擔任了中國哲學系儒家哲學的課程。我第一次上課就先問我的同學,說儒家的思想是為己,還是為人?絕大多數(shù)北大的同學,包括研究生都說,當然是為人,為人民服務,儒家是為人之學。我說這與《論語》里面說的正好相反,《論語》里講得非常清楚,儒家是為己之學,求學不是為了師長,不是為了家庭,不是為了簡單的社會要求,而是為了發(fā)展我們自己的人格,為了發(fā)展我們自己的內在的人格資源,是為己之學。但是這個“己”不是孤立絕緣的個體,而是一個關系網(wǎng)絡的中心點,從中心點來講人的尊嚴,從關系網(wǎng)絡來講人的社會性、感通性和溝通性。所以儒家在《論語》里提出的“仁”的基本價值,有兩個向度。一個是“為仁由己”,每一個人都可以闡發(fā)他內在的道德資源,每個人都可以發(fā)現(xiàn)他的獨立人格。同時人一定要感通,一定要通過同情,逐漸地展現(xiàn)儒家。從這個角度來看,儒家所體現(xiàn)的不是一般我們說的道德說教。有一個日本的學者,我與他在韓國的時候進行了學術交流,他說我們可以把《論語》中孔子的人格來作一種美學的欣賞,看他的人格怎么樣發(fā)展,不是要怎么學他,而是要給我們一種靈感,從這個角度來看,《論語》所體現(xiàn)的人文精神有美學的價值,有倫理學的價值,有宗教哲學的價值。在西方學術界,美學、倫理學、宗教哲學是完全分割的三塊,美學是講人的感性、覺情;倫理學講道德的規(guī)約;宗教講信仰。我們把感情徹底地轉化,才能發(fā)展道德理性,我們要超越道德理性,通過信仰的飛躍,才能進入宗教的領域。但儒學體現(xiàn)的人文精神,我們的道德實感是在感情之中體現(xiàn)的,是在人倫之中、日常生活中體現(xiàn)的,不是虛幻的、抽象化的、理想化的說教,它每一句話都有實際的意義??鬃雍退膶W生之間的交流,就是要體現(xiàn)這種人文精神。另外真正的道德理念必須要向外擴展,不僅要從個人到社會,而且要有人類全體,甚至要超越狹隘的人類中心主義,有一種終極的關懷。所以《論語》所體現(xiàn)的美學、倫理學、宗教哲學是貫通的。
人與禽獸有沒有區(qū)別
孟子繼承了孔子的思想,開始提出中國儒學史上的幾個大問題。人與禽獸有沒有區(qū)別,文化和非文化有沒有區(qū)別,真正的公益和惟利是圖有沒有區(qū)別?霸道和仁道、王道有沒有區(qū)別,這是孟子思想中的四個最重要的辯論,也就是所謂的人禽、義利、王霸、夏夷之變。孟子所講的人和禽獸不同,從孟子的角度來看,所有的東西都有氣,只有植物才有生,只有動物才有知,只有人才有義,人除了氣,除了生命,除了意志,還有道義。從儒家的角度來說,人是具體的,活生生的,存在于世界的人,不是一種抽象的觀念,所以一定有特殊的族群,有性別,特殊的語言,甚至有不同的階層,不同的年齡代。每一個根源都是塑造人的不可或缺的條件。但條件不是限制,假如我們能把這些條件轉化為成我們逐漸在發(fā)展中盡量體現(xiàn)的價值,那我們雖然是某一族群的人,我們也能體現(xiàn)普遍的人的價值;雖然有不同的性別,我們不會為性別所限制;雖然有各自特定的語言,但我們的價值可以超越語言;我們有特定的出生地,我們對出生地有非常深刻的情感,但我們的思想,我的價值,也可以通過轉化,超越我們的出生地,甚至我們的年齡代。由于這個原因,《孟子》里面對兩種思想進行了批評。一種可以說是極端的個人主義,即楊朱;一種是極端的集體主義,即墨翟。孟子所要走的這條路,是中道,仁義內在,性由心顯。所謂仁義內在就是這種價值不是外在強制的枷鎖、教條,迫使我們成為有道德、有操守的人。我們每一個人的內部都有足夠的資源,通過我們的反省來發(fā)展我們的人格。我們的人性,可以從我們最根本、最有價值的感情來體現(xiàn),比如說惻隱之情、羞惡之情,是非之情,辭讓之情,即所謂四端。這中間儒家特別突出同情。我們不忍心最心愛、最親近的人受苦受難,可能在開始的時候,我們對路人、其他的人,沒有這種感情,但我們希望把這種感情向外推,不僅對所有的人受苦受難我們都不能忍,甚至對植物、對動物也是如此。這是我們的“仁”逐漸擴展的過程。這個過程是非常具體的,但是又有非常崇高的理想,要把“仁”的差等性和“仁”的普世價值結合起來。
五四以后的極端思潮與儒學的人文關懷
我覺得在“五四”以后,有一種很極端的思潮,首先我們忍敵人,甚至狠打落水狗,慢慢地,即使我們的朋友不夠前進,觀點不夠全面,我們也能忍,后來甚至我們的親戚朋友,乃至我的父母、兄弟,我們也能忍,這個和儒家傳統(tǒng)有非常大的差別。儒家從“不忍”慢慢向外推。所有的情在這里面都有價值,不是簡單的溫情主義。真正的情是有價值的,但情要向外推。假如不向外推,它就變成自私自利,變成狹隘的家族主義、族群主義,乃至人類中心主義。如果向外推,它就可以成為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寬廣的人文精神。很多國內第一流的學者,到了晚年發(fā)現(xiàn)了這種精神價值。比如,馮友蘭先生認為“仇必和而解”,突出“和”,突出“通的價值,甚至又回到了他早年所理解的張橫渠的四句話,這就是大家都非常熟悉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個宏觀的人文精神在,《中庸》里面體現(xiàn)得特別突出?!吨杏埂防锩嬗幸粋€非常有明確價值的信念,如果我了解我自己的人性,我就可以了解一般人的人性;假如我能了解一般人的人性,我可以了解物性,我就可以“參天地之化育”,參加天地大化流行的創(chuàng)生性。也就是說,如果我“參天地之化育”,則我“可與天地為參”,也就是說,天地人可以成為一個全面的、整體的人文關懷,這是人文精神全幅地開展。
人文精神的四個基本原則
人文精神有四個不可分割的向度,或者四個不可分割的側面。第一是個人,如果你還記得那個同心圓的話,這個同心圓,一個是個人、一個是群體、一個是自然,還有另外一個側面是天道。它有四個基本原則:第一個是每一個人要通過自己的修身,使得身、心、靈、神能夠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這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工作,每一個人的事業(yè),所以在《大學》里面,“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這是根本,就是我們每一個人的責任,是我們的義務,要使得我們的身心的和諧,使得我們的身體、心知、靈神能夠配合,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
第二個原則,個人和社會要進行健康的互動,社會是從家庭一直到人類社會,這中間錯綜復雜。儒家特別突出家庭的重要性,不是說簡單的家族主義。近現(xiàn)代儒學家對家族,就是所謂“禮教吃人”的家族進行了非常嚴厲的批判??涤袨檎J為,儒家的“五倫”都可以歸為朋友這一倫,甚至父子、君臣、夫婦、兄弟這些倫常都不重要,要打破家族的困境。熊十力先生甚至講得非常極端:“家庭為萬惡之淵?!痹诤芏嗉彝ダ锩妫瑢D女的歧視、對于年青人的暴力、對于弱勢團體的不重視,這些壞的事情都出現(xiàn)了,所以我們要徹底地削除。這現(xiàn)代情緒的觀點,當然有它的價值,但是個人如何與家庭、社會,跟更寬廣的人類群體進行健康的互動,這個是每一個人必須要通過自己的修身哲學來發(fā)展的。
第三個基本原則就是人類全體和自然能夠進行持久的和諧。再一個呢,就是人心和天道能夠相輔相成。
天與人的互動觀念
有的學者說,“天人合一”大概在宋代才開始提出,其實董仲舒就提出“天人感應”、“天人相應”這種天人間的互動觀念。在文化中國,包括港臺、新加坡華人的地區(qū),一些最杰出的思想家,都提出了這種觀點。錢穆先生在去世之前就說他有一個徹悟,那就是中華民族對人類全體的貢獻就是一個“天人”的觀念。另外,馮友蘭說天地境界,熊十力說最后他要回歸到《易經(jīng)》里面那個生生不息、自強不息的創(chuàng)生的觀念。梁漱溟先生講人性與人生,乃至唐君毅先生提出人的心靈有“九境”,最高的境界是道德流行,天人能夠合一。這個觀念,我們可以這樣說,儒家所展現(xiàn)的人文思潮,和西方從啟蒙運動以來所發(fā)展出來的以人類為中心的思想有相當大的不同。
多元多樣的人
儒家的人文精神是一種涵蓋性的人文精神,要包括自然,也要包括天大,它走的不是一條歸約主義的道路。在定義人的時候,不把人當做是一個隱性的動物,或者說一個政治的動物,或者把人當作一個能夠運用工具的動物,或者把人認為是一個可以運用語言的動物。在很早的時候,古典的儒家思想就把人的多元多樣作了展示。人是一個感性的動物,“天地萬物人為貴”。因為他最靈、最有感性。這種感性可以通過人與人之間的共鳴來展示。人與人之間可以共鳴,人可以跟自然、生物、無生物進行共鳴。即使是無限遙遠的星球,跟我們也可以有感情的聯(lián)系。這種感性的情,在傳統(tǒng)中的思想就是詩教、樂教,使人成為一個美學的動物。不僅如此,人是一個社會的動物,這是從《禮記》所體現(xiàn)出來的。我們上面說過,五四以來批判吃人的禮教,是一種強迫人,要人來做壓迫人,來做循規(guī)蹈矩的工作,給人一種強烈的霸權的壓制感,這是禮觀念的異化,不是本來的禮的觀念。人是一個社會的動物,一定要跟人進行長期的健康互動。這是《禮記》里面所體現(xiàn)的一些價值。人是社會動物,也是政治動物,作為一個政治動物,他是要在政治中生活。莊子甚至說這是:“無可逃于天地之間”。《尚書》所體現(xiàn)最好的政治應該是屬于人道的政治,屬于清廉的政治,能讓各種不同的人都能發(fā)揮他的才智,發(fā)揮他的價值。人也是歷史的動物,人是有集體的記憶的,長期的集體的記憶形成了我們今天的文化。
有很多有古無今的文明,像古代埃及、古代希臘,今天我們要了解這些文明,就要到博物館里才看得到。也有有今但古并不很長的文明,比如說是俄羅斯和美國;既有古又有今,淵源流長的文明不多,有印度的文明、中國的文明。而中國文明歷史意識特別強,有強烈的繼承性。可是我們現(xiàn)在碰到困境,就是兩三千年來悠遠的歷史和近百年來集體的健忘形成一個非常明顯的對比。歷史非常悠遠,源頭非常長,可是我們近代一百多年的記憶非常短暫,這是很大的困境。同時人也對超越有一種向往,有對理念、價值的追求,同時還有一種終極關懷,《易經(jīng)》所體現(xiàn)的終極關懷。所以《六經(jīng)》體現(xiàn)了六種不同的人文價值和人文精神。人是感性的,是美學的,是詩教的,是禮教的,是有社會性的,是有政治性的,是有歷史性的,同時人也是有超越的、向往終極關懷的動物。這個思潮在古代中國展現(xiàn)以后,成為人類文明重要的人文遺產(chǎn)。
平凡而有深厚哲學內涵的價值
宋明以來,這種思潮又有進一步的發(fā)展。而岳麓書院可以說對這一思潮作出極大貢獻者,在人生觀和宇宙觀方面尤其突出。宋明時代就提出了“仁者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觀念,同時他們所討論的氣、理、心、性,都不是我們現(xiàn)在認為的抽象的形而上的、跟我們人文世界沒有關系的理念,這些問題都是和我們日常生活有密切關系的價值。舉一個簡單的例子,當時朱熹和張栻在岳麓書院進行了三天三夜的辯論、討論《中庸》里面“中和”的問題。這個“中和”的問題是情的問題,也就是說我們每一個人都有惻隱、是非、羞惡,辭讓之情,所謂四端之情,每一個人又都有喜怒哀樂。這兩種不同的情,我們怎么去理解它?一種,譬如說我們就突出惻隱,惻隱這個情越多越好,越有愛心,越能夠有同情感,越能惻隱,那我們就越像人。另外,喜怒哀樂這種情,假如我們不調節(jié),我們不轉換,那個情可以傷害我們的身體,可以使得社會發(fā)生各種不同的困境。所以有一種情是越多越好,有一種情是要轉換的。這些討論后來在中國并沒有很好地發(fā)展。但是在韓國的儒學有一個叫做“四七之辯”,就是“四端”和“七情”之間的關系應該是什么?討論一些非常復雜的問題,都是和我們如何做人,如何在人倫日用之間來安排我們的感情生活、理性生活、社會生活,個人生活,怎么樣和我們的家庭、朋友、親友能夠進行健康的互動完全聯(lián)系在一起的課題。他們所提出的這些,如果用今天的話講,就是以仁愛心和關懷來發(fā)展人的道德理念。
王陽明被貶到貴州那一年也在岳麓書院做了報告。他的《大學問》里面特別提出“一體之仁”,從“親親、仁民、愛物”開拓出去,發(fā)展出去,“一體之仁”,這個“一體之仁”又是有分別的。一方面是和天地萬物合為一體;另外,這個中間又有非常明顯的分疏,遠近的分疏。這非?,F(xiàn)實,但又有非常深厚的理想主義。它不是種浪漫主義,不個人主義,而是一種非常高深的哲理。但是那個高深的哲理又能夠在人倫日用之間能夠發(fā)展。《中庸》里面引了孔子一段話,很多每個人都應該做得到的,但我并不一定做得到。我對父親的孝順,對他的那種尊重,就像我希望我的孩子對我那樣。這件事情,我想還辦不到;我對君的忠誠,就像我期待我的臣對我一樣地盡忠,這個我還辦不到;我對我朋友的信,我希望要求期待我的朋友對我的信,這個我還不能辦得到;對我的兄,我要有一種敬重之感,希望我的弟弟能夠對我這樣?!边@個都是非常簡單的人倫日用之間,我們每天都碰到,但是每天所碰到的人與人之間的這個價值這個關系又有非常深刻的內涵,我們需要慢慢地去陶冶它。如果社會上沒有這種價值,沒有這種理念來陶冶,這個社會是很難安定很難發(fā)展的。這個觀念非常平實,但是它又有非常深刻的哲學內涵。
儒家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化轉換
我們認為儒家具有涵蓋性的人文精神,可以為文明對話提供非常豐富的人文資源。聯(lián)合國最近決定了2001年是世界的文明對話年。不同的文明有沖突的危險,不同的族群、不同的語言、不同的性別、不同的年齡、不同的地域,都可能有沖突矛盾,假如我們認為有這種危險,那對話更是有必要。目前,如果想要開發(fā)儒家的人文的精神資源,為文明對話創(chuàng)造良好的條件,我們必須發(fā)揮全面而深入的批判精神,使得儒家傳統(tǒng)能夠很成功地進行一個現(xiàn)代的轉化。
中國這個工作在最近一百多年來,中國第一流的知識分子一直投入在這個工作。這一非常艱苦的工作,也就是如何使得儒家這個有涵蓋性的人文精神和十八、十九世紀從歐洲發(fā)展出來的啟蒙的人文精神,包括自由主義的傳統(tǒng)和社會主義的傳統(tǒng)進行對話。西方的啟蒙提出了自由、理性、法制、人權和個人的尊嚴,這些價值在世界各地都認為是普世的價值,現(xiàn)代化是市場經(jīng)濟、民主政治、公民社會和個人權利充分發(fā)展的一個運動、一個過程。
在這個過程的一百多年以來,從鴉片戰(zhàn)爭開始,很多知識精英發(fā)現(xiàn)儒家的人文精神和中國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家庭的倫理、權威政治乃至集體主義,都糾纏在一起,在中華大地出現(xiàn)了很多消極的因素,使它不能夠充分地現(xiàn)代化,來掌握西方所提出的一些非常有光輝,而且能夠普世的價值,所以強烈地批判儒家,把它當作封建的遺毒,當作阻礙現(xiàn)代化的絆腳石。自由主義的胡適,社會主義的陳獨秀,大文豪象魯迅等人從五四以來一直在進行這種批判。如果我們想要把儒家的人文精神進一步地闡發(fā),就要對他們的批評所帶給我們的教訓,進行全面而深入地加以體認、剖析。我們如果不能使得儒家的人文精神充分發(fā)展,而讓小農(nóng)經(jīng)濟的保守主義和不健康的家庭倫理,比如說是男性中心主義、政治權威主義充分地發(fā)展,將來儒家的人文精神能夠成為對話的資源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新的文明對話條件已經(jīng)出現(xiàn)
現(xiàn)代以來,西方一些核心的思想家,對于西方的啟蒙心態(tài),也開始進行非常深刻的反思。從生態(tài)環(huán)保的角度來看,人類中心主義,完全以人為中心,這是西方所代表的人文精神,不管用,一定要超越。從多元宗教的角度,怎么樣讓啟蒙以來的精神多元開放,西方的學者在進行深刻的思考。中國、日本、朝鮮的學者,就儒家文化的學者,一百多年來,對自己傳統(tǒng)文化的陰暗面,也進行了非常嚴厲的批判。
現(xiàn)在一個新的對話的條件的已經(jīng)出現(xiàn),我舉一個實在的例子,來說明這一個可能性。九年以前我在我服務的學校哈佛大學提供了一個課題,就是“儒家的修身和現(xiàn)代社群”。在這個課里面,我突出了儒家的基本價值。當時我進行過一個簡單的調查,上課的大概每次總有四五百個同學,來自各個不同的領域,各個不同的年級。我問他們在價值思考中間,自由觀念和公益、平等的觀念哪一個更重要?當然這兩個觀念都重要,但是你一定要選擇是哪個觀念比較重要。理性和同情這兩個你怎么來選擇?法制和禮教,人權和責任,個人和群體,又怎么樣選擇?當時75%的哈佛大學的大學生,有的是學理工科的,有的是學文法的,選擇自由、理性、法制、人權。今年五月再作了一次調查,50%以上的人選擇公益,不選擇自由。因為美國社會的自由度比較大,大家發(fā)現(xiàn)的社會不平均、族群之間的沖突太厲害。有50%的學生,特別是70%女性,選擇同情。同情比理性更重要,只有理性,沒有同情,你不能發(fā)展你的道德價值。法制和禮教,選擇的人差不多相等。人權和責任還是權利高于責任。人權更重要,但是已經(jīng)相當接近。把人當做社會關系網(wǎng)絡的中心點,而不把人當做一個孤立絕緣的個體,這一思想也在上升,現(xiàn)在45%到50%認為人是社會關系網(wǎng)絡的中心點,和剛剛所述的儒家價值有很多地方正好相契。什么原因?并不是說現(xiàn)在美國的學生都受到儒家文化的影響,這是根本不可能的,至少在我們這一代人不太可能??墒钦缥仪懊嬲f,因為生態(tài)環(huán)保、女性主義、多元宗教和社群倫理的發(fā)展,逐漸使得西方過分突出自由、理性、法制、人權和個人主義的傾向受到遏制,人們開始認識到其他的普世價值,包括公益、平等、同情、禮教、責任和群體,這是非常值得我們注意的情況。
儒家倫理能夠為全球文明對話提供資源
這次回到祖國之前,我在漢城參加了聯(lián)合國科學教育文化委員會組織的全球倫理的研討會,研討會主要是想通過文明對話來了解能不能夠建構一個全球社群。假若全球社會已經(jīng)形成以后的核心價值。因為是韓國召開,所以特別探討了儒家人文精神能夠為全球倫理這一方向努力提供什么樣的資源?學者在討論這些問題的時候得到一些共同的結論。在1993年世界宗教學術大會的時候,有6000個學者參加,最后也得到兩個共同信念。人類社群要發(fā)展,兩個基本原則我們必須要推進,這兩個基本原則和儒家的基本價值是可以配套的,一個基本原則是“已所不欲,勿施于人”。最近張岱年先生在人民大會堂討論儒家倫理也提出這個原則。這種恕道,不僅是儒家倫理,也是猶太教的倫理,和基督教的“已欲欲示于人”不太一樣,但也可以配合,也和這伊斯蘭教的價值有密切的關系。也就是說,我以恕道待人,對于我講很好的東西,對于我的親友不一定好,應該設身處地的想一想其他人的情況是如何,這就是推及及人的基本價值。這個價值后面還要有一個價值,“己欲立而立人,已欲達而達人”。這不是利他主義,不是說我現(xiàn)在有掌握了足夠的資源,想要和其他的人分享,而是要發(fā)展我自己的人格。但我是關系網(wǎng)絡的中心點,我不能夠只是自私自利地發(fā)展我自己,那樣到最后我就沒有辦法發(fā)展我自己了。我如果要發(fā)展自己,就一定要發(fā)展我周圍的人,圓圈要逐漸擴大。另外更值得注意的是,儒家傳統(tǒng)里面有一種為千秋萬世考慮的意識,比如說是張載的“為萬世開太平”,也就是說我們人類在考慮問題的時候,不能只考慮我們這一代人,我們要為我們的子孫考慮問題。非洲有一個諺語,說地球不是我們的祖先所賦給我們的財富,地球是我們千秋萬代的子孫委托我們保護的財富。我們考慮倫理的問題,不能只考慮我們這一代,也不能只考慮過去,要考慮未來。儒家思想這一方面有很多的資源可以發(fā)展。
文明對話的資源發(fā)掘要靠公眾知識分子
這些具體資源要發(fā)展,要靠什么人?是靠少數(shù)的知識精英嗎?靠政治領袖嗎?靠企業(yè)界里面有權有勢的人?靠媒體?靠什么?我們認為要靠一個廣義的公眾知識分子。各位在這里的,都是屬于廣義的公眾知識分子,什么叫做廣義的公眾知識分子?關切政治(也一定要從政),參與社會,注重文化的人,就是屬于公眾知識分子。這些人不完全在學術界,學術界里有很多人成為專家學者,但他不一定要扮演這個角色。所以,這種公眾知識分子,不僅要在學術界,應該在媒體、在政府、在企業(yè)、在其他各種不同的社會組織中,去從事各種不同的社會運動,女權運動,對于弱勢團體怎樣協(xié)助,怎樣幫忙的運動,消費者權益的運動。這樣就使得我們逐漸地為文化中國,為廣義的中國文化來創(chuàng)造資源,來開發(fā)資源。有了這種創(chuàng)造,這種開發(fā),我們進行文明對話就有了基礎。
重建文明的尊嚴
正因為如此,我感覺到,如果現(xiàn)在想要使得廣義的儒家人文精神成為人類文明的將來塑造全世界都能夠共享的基本價值,必須要在儒教文明圈的內部進行發(fā)掘,必須要減少內耗,把它積極的因素發(fā)揚起來,慢慢地通過各種不同的領域,來形成、孕育。中華民族從鴉片戰(zhàn)爭以來,經(jīng)過了很多的屈辱,很多的悲憤,經(jīng)過一段時間,現(xiàn)在正在騰飛。中華民族的再生是一個經(jīng)濟現(xiàn)象,是一個政治現(xiàn)象,同時也有深刻的文化含義,而這個文化的含義,正是可以通過儒家的人文精神以及其他很多在中華大地所發(fā)展的價值,包括佛教的、道家的、社會主義的、基督教的等等其他的價值來共同發(fā)揚。
(引自朱漢民主編《智者的聲音——在岳麓書院聽演講》)